回望“打他，就是看得起我！”

作者簡介：檀傳寶，北京師范大學“京師學者”特聘教授、教育學部學術(shù)委員會主任，北京師范大學公民與道德教育研究中心主任，全國德育學術(shù)委員會理事長。

出版專著《德育美學觀》《信仰教育與道德教育》《學校道德教育原理》《教師倫理學專題》《公民教育引論》《自由浪漫與責任——檀傳寶德育十講》及詩文自選集《作為一棵風中的樹》《落槐花》等，發(fā)表學術(shù)論文、學術(shù)評論逾200篇。作品獲得過中國高校人文社科優(yōu)秀成果一等獎等重要獎勵。

我最初比較自覺地反思師生關系的文化特性，是十多年前論述懲罰的教育意義及其實現(xiàn)的時候①。體罰，一度似乎是人人喊打的師德問題。但我記得第一天上學時，父親曾經(jīng)牽著我的手認真地對啟蒙老師拜托說：“調(diào)皮就打他。打他，就是看得起我！”后來一交流，許多和我年齡差不多的人竟然都有類似的教育故事。如今回望這些故事，足以讓我們看到：中國傳統(tǒng)的師生關系與當代日漸“西化”的師生關系曾經(jīng)有著巨大的文化差異。而思考這一差異，對于教育的健康發(fā)展意義重大，因為無論中外或東西，教育的文化性毋庸置疑，無視這些差異既不利于中國、也不利于世界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

大體說來，中國傳統(tǒng)的師生關系與西式的師生關系的文化差異，至少有三點。

1.師尊與教仆之別

在中國傳統(tǒng)的師生關系中，教師地位極其崇高，而且有過較為充分的論證。

《論語》里記載子貢贊譽自己的老師孔子說：“夫子之墻數(shù)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門者，或寡矣！”（《論語·子張》）據(jù)說曲阜孔廟的第一道門——“萬仞宮墻”，即得名于此?！墩撜Z》里類似表達還有很多，最有名的當是顏淵對孔子的贊嘆了：“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即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保ā墩撜Z·子罕》）尊師在中國成為傳統(tǒng)文化的一大見證，當然就是“天地君親師”作為牌位或條幅曾經(jīng)世代供奉于百姓的中堂、祭祀的廟宇了。而中國人之所以尊師，當然是因為“非教不知生之族也”（《國語》）“君師者，治之本也”（《荀子》）“吾師道也”“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韓愈《師說》）等等理由?！皫煹雷饑馈痹臼且粋€很好的命題，因為尊師的理由實質(zhì)上是重道。倘若為師者不守師道，學生當然也就無須無條件地尊重“教師”這個空殼了?？上н@一命題在教育的現(xiàn)實中，漸漸被一些人演繹成單方面、等級制的教師為尊了。實在是一種性質(zhì)上的蛻變與墮落！

與孔子相同的時代，古希臘時期的教師本來有兩類，一類是教師，一類是“教仆”（Paedagogus）。教師，往往是那些肩負教育使命的德高望重者（多為貴族），他們與青少年形成較為親密的榜樣及輔導關系（男童戀也由此產(chǎn)生），從而引導兒童進入公共生活、成年社會；而教仆，則是專門行服侍、陪伴、輔導、監(jiān)督職責的文化程度較高的奴隸（古羅馬時期尤甚）。只可惜，西方文化傳統(tǒng)中后來保留較多的教師身份意涵，是后者而非前者。即便保有某些尊嚴（如教仆可以監(jiān)督、懲罰小主人），教仆的經(jīng)濟與社會地位仍然比較低，以至于近代小說《簡愛》（夏洛蒂·勃朗特所著長篇小說）中家庭教師（簡愛）與男主人（羅切斯特）的愛情居然需要許多“勇敢”才能克服階層差距高高的藩籬。加上教師、秘書等是現(xiàn)代西方女性走出家庭以后所能擔任的幾個主要職務之一，而教師職業(yè)最初又被視為“女性的工作”，所以在現(xiàn)當代西方社會，直到現(xiàn)在教師仍然是地位不高的普通“職業(yè)”或“專業(yè)”之一。這與受儒家文化浸染的東亞仍然殘存著的對于教師崇高地位的敬畏、禮遇的文化心理，仍然有巨大的落差。

現(xiàn)代社會已越來越是一個“老師不像老師，學生不像學生”“禮樂崩壞”的時代。

但理性地想，在任何社會、任何時代，一旦教師沒有尊嚴、一旦教師的工作成為僅僅為顧客（學生、家長）提供“服務”的“生意”，整個教育事業(yè)就會隨著自身神圣性的消逝而遭受滅頂之災?！皫煹雷饑馈崩砟钆c風氣的重建，可能是現(xiàn)代教育最重要的救贖之路之一。實現(xiàn)這一目標，固然要仰賴社會風氣的建設，但對于教師來說，操之在我的努力當在：一要成為能夠“傳道受業(yè)解惑”的“道之所存”，二要自覺、堅決地維護教師的事業(yè)尊嚴、道義權(quán)威。我認為，這乃是師生關系的中華文化堅守的第一要義。

2.私親與公事之分中國傳統(tǒng)的師生關系中，師生之間有廣泛的“私親”或“私誼”。

《論語》記載“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zhí)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論語·雍也》）探視感染傳染病的學生伯牛時，孔子心急如焚的心情溢于言表?！墩撜Z·先進》也記載“顏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唬骸袘Q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能為愛徒去世而失聲慟哭，足見為師者用情之深！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師生關系一旦確立，教師對學生就遠非僅僅完成“傳道、受業(yè)、解惑”工作那么簡單。中國有“師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之說，講的也是師生關系的“私人性”?！澳捍赫撸悍瘸?，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保ā墩撜Z·先進》）《論語》中“從游”這一段，其實就是對這類師生關系的生動寫照。這一點，也像極了古希臘那種有“男童戀”色彩的師生關系。

幸福的師生關系都是一樣的，西方教育中當然也不乏師生之間建立起深厚情誼的故事。但是很顯然，與中式牽腸掛肚的私人性師生關系相比，西式的師生關系明顯帶有更多“公事公辦”的色彩。由于在歐美國家教師只是一份工作，學生遇到困難，教師提供的也不過是“專業(yè)”服務而已。教師的工作范圍，也一般不會超出教室、辦公室、校園。公與私的“領域”非常明晰。到了一定年齡，為了提防性騷擾等，不同性別的師生談話，還必須讓辦公室的大門門戶洞開（這一點，包括筆者在內(nèi)的許多老派教師能夠理解，但是仍然覺得悲哀、視為一種對教育事業(yè)的羞辱）。學生來了，按照師德與教學的規(guī)范公平對待；學生畢業(yè)了，彼此“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從此，師生之間就會很少再有超越通過Email說“Hi”水平的牽掛了。哪里會像中國傳統(tǒng)的學生，終生都要對恩師畢恭畢敬，偶有敢對老師不敬者，多會被世人側(cè)目或唾罵；而中國的老師們呢，直到今天，學生的未來、工作、婚姻、生兒育女，許多來自老師的關心，常常不亞于學生的父母！新冠肺炎疫情期間，筆者供職的大學，居然有輔導員老師試圖為“孩子”解決其糊涂網(wǎng)貸造成的經(jīng)濟困局，并提議學校救助學生失業(yè)父母的故事發(fā)生。其理由堂堂正正：“誰叫他/她是我們的學生呢！”

中國師生關系的這一“私人性”，當然有弊也有利。有弊，首先是這一師生關系指容易形成師生的人身依附、門戶之見等，其結(jié)果往往是公私不分。封建社會老師與門生往往會在仕途上相互支持也相互牽連，當代中國許多教師和他們的徒子徒孫也組成近親繁殖、排斥他人的門派，都是這一原因所致。有利，則是指它會增加師生關系的親切感，在當代社會家庭破碎日漸嚴重、人際關系普遍疏離的生活境況中，若處置得當，這一有溫度、有情感、東方性質(zhì)的師生關系，就不失為關懷、護佑學生健康成長的有利教育因素。當然，斗轉(zhuǎn)星移，中國、西方的師生關系都正在走向?qū)Ψ?、潛移默化。西方有人（如教育學家諾丁斯）主張?zhí)嵘龓熒P系的關懷性（如延長師生相處的時間等）；東方教育也比過去更為強調(diào)教育的規(guī)則、公平，職業(yè)的分際，等等。未來有沒有一種結(jié)合了中西方各自優(yōu)勢的師生關系存在？若有，自然是人類之福。當然，這里又再一次遭遇到了中華師生文化堅守的命題。

3.情境與規(guī)則之究

中國傳統(tǒng)的師生關系中，情境講究往往甚于規(guī)則追求。

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泵衔洳畣栃?。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弊佑螁栃?。子曰：“今之孝者，是為能養(yǎng)。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論語·為政》)同一問題，在不同情境之中答案并不相同。這既表明中國很早就有因材施教的教學智慧，也表明中國傳統(tǒng)師生關系具有因人制宜的情境性。與此同時，中國人又認為“圣人無常師?！薄翱鬃訋熪白?、萇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鬃釉唬喝诵?，則必有我?gu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聞道有先后，術(shù)業(yè)有專攻，如是而已。”（韓愈《師說》）《論語·先進》中那段“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逼鋵嵰部梢砸曌鲙熒g情境性教育關系的精彩描述。

而理性、規(guī)則等追求則是西方文化的精粹之一。著名的蘇格拉底之死，對于西方法治乃至整個文明的發(fā)展貢獻極大（為了維護法律或正義的權(quán)威可以付出生命代價）。故西式的師生關系更多講究的也是“規(guī)則”。比如，全美教育協(xié)會（NEA）在其總共8項“對學生的承諾”中，最后兩項規(guī)定就是“不得運用對學生的專業(yè)關系謀取私利；除不可避免的專業(yè)目的或法律要求外，不得公開于服務期間所獲得的與學生有關的資料?！笨梢娖鋵τ趲熒P系“分際”及其規(guī)則的重視。老實說，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人們并非不知道人與人之間有法律、規(guī)矩，但我們可能一直都認為包括師生關系在內(nèi)的社會規(guī)范應是禮樂教化在先的——這與西方文化對于一些“公正”規(guī)則的過分執(zhí)著有明顯的文化差異。中國傳統(tǒng)師生關系中一些問題的處理，注重具體情境，而非刻板執(zhí)行某些具體規(guī)則，有點像“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保ā墩撜Z·子路》）夫子所謂“父為子隱”并非鼓吹不要公正（“直”），而是說應當考慮有超越規(guī)則生硬應用的“天理人情”在。關懷教育思想家諾丁斯也曾說過：“父親可能會為了遵守普世的原則而犧牲自己的孩子；母親則可能為了保護孩子而犧牲原則?！雹诖蟾乓彩沁@個意思。

講情境、講規(guī)則，都不一定絕對地對或錯。良好的師生關系，一定要超越簡單或者兩極的思維方式，既要追求公正的規(guī)則，也要講仁慈、寬恕。當代教育面臨著最為復雜的社會關系，也面臨著不同價值觀念的劇烈紛爭，廣大教師常常進退失據(jù)、難有作為。在綜合判斷基礎上實現(xiàn)教育倫理的堅守十分重要。因此，如何在吸收西方教育文明的同時，又自覺保持、強健中華教育文化的根基，是全體國人都應當承擔的歷史使命。

以上中西師生關系的文化差異是文化類型的大致歸納，不宜將每一個具體教育案例都拿來一一比照。這些文化差異的存在，實質(zhì)上確證了師生關系的文化特性。

“師生關系文化特性”可以解釋許多教育現(xiàn)象。比如，現(xiàn)實生活中許多家長往往片面強調(diào)學生人權(quán)、師生平等等民粹主張，其結(jié)果是幾乎解除了懲戒權(quán)等教師的全部教育武裝。這其實是西方價值觀、教育文化未經(jīng)反思而簡單移植的結(jié)果?；赝?、反思過去“打他，就是看得起我！”所代表的傳統(tǒng)教育文化也就顯得十分必要。

又比如，中日韓等東亞國家的留學生在歐美大學的課堂里最初往往都比較“shy”（害羞）——發(fā)言不夠踴躍、不敢挑戰(zhàn)老師，也不一定是因為他們不夠自信、沒有創(chuàng)造性。更大的可能，應是身處儒家文化圈的我們有著尊師、謙遜、愛面子等文化傳統(tǒng)慣習所致。也是因為這一點，我們就不難見證在西方教育體系中待得久的東亞學生很快就能學會“張牙舞爪”了。

自然，“師生關系文化特性”這一表達本身，就已經(jīng)拒絕了教育文化的殖民邏輯，中華文化堅守的意味也已不言而喻。現(xiàn)代社會，科技進步已經(jīng)讓當代師生關系走到了一個全新時代的門前。在未來教育中，師生交往的時間、場域、方式都一定會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由于教育的情感關懷無法完全通過“虛擬現(xiàn)實”的途徑予以“增強”，個性化教學也會讓教師角色成為不可或缺的學習向?qū)c“陪伴者”，未來師生關系的上述文化特性不僅不會削弱，反而會逐漸增強。在這個意義上說，在“文明互鑒”的基礎上實現(xiàn)師生關系中的中華文化堅守，既是中國教育與文化發(fā)展的需要，也是世界教育與文明進步的活水。中國教育工作者尤其應有此文化的自覺。

注釋

①檀傳寶.論懲罰的教育意義及實現(xiàn)[J].中國教育學刊,2004(2).

②Nel Noddings.Caring:A Feminine Approach to Ethics and Moral Educatiuon[M].C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4:37.

《北京教育》雜志普教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