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開車去京郊兜風,并沒開出去多遠??墒?,當夜晚來臨,在沒有一絲光亮的山路上靜靜地開著,看著兩旁黑魆魆的山影壓下來,忽然感覺到隱隱的遠離文明和燈火的心慌,甚至升騰出一絲恐懼。
恐懼的那一刻,人會下意識地想起陳年往事,想起父親曾經(jīng)嘮叨過多少次的有關他求學之路的艱難,卻從來也沒當真聽過,只當他的嘮叨。而在那一刻,忽然體味到了當年父親的不易和勇敢。
走出大山
父親是家里的老小,典型的白面書生。小小年紀,從縣城的大山里考到了最厲害的市一中。從此,一個人走上幾天幾夜,黢黑的山里,一個高中生,翻山越嶺,穿過溪流和山澗。
父親總說,一路上,披星戴月,走啊走的,好廢鞋。所以,父親總是穿著舊鞋走路,終于快到城里了,才坐在小溪邊,洗干凈雙腳,穿上新鞋子再進城。
若不是家道中落,父親也許會跟著舅舅去工科學校。父親的手工很厲害,后來家里的全套家具、我的童車、一手蓋起來的帶冬天儲備大白菜地窖的寬敞廚房,還有學校里聞名的能燒煤能燒柴做飯兼帶煙道溫水的爐子,都是父親這位白面書生的杰作。只是為了免費補助,父親沒有多想,直接報考了師范。
求學北京
北師大數(shù)學系,在六十年代,也是一個閃光的前程。在給母親的情書里,父親說:“我不會祖國大好河山的語言,我只會X-Y-Z。”生性活潑、浪漫文藝的母親,心里不免悵然??墒?,那個年代,浪漫是多么奢侈。
父親的嚴謹,讓他的專業(yè)課學習很順暢,同時,因為來自于大山深處,極具爬山越野的天賦,大學里參與校隊長跑越野,真是小菜一碟。包括后來支教西北,每年代表教師隊與學生隊比賽,年年都是當之無愧的運動健將。直到人到中年,繁重的連年高考班工作,將多年認真伏案的父親擊垮,他的運動生涯,戛然而止。
三十年后,當我尋著父親的足跡,突破省重點分數(shù)線,從父母支邊的西北來到北京,一腳踏進父親的母校時,那一刻,一只腳在門檻內,一只腳還沒跨入的瞬間,內心的喜悅,刻骨銘心。開學的第一個教師節(jié)大會盛況空前,王光美揮著手入席的優(yōu)雅,至今難忘。會后,我興沖沖地奔向那幢老式的數(shù)學樓,在樓前的草坪上,還認出了典禮上發(fā)言的校領導,父親的同班同學。我大方地上前自我介紹,阿姨親切地拉著我的手,給他們的其他老同學們開心地介紹,“這就是咱們老同學的女兒呀,也來母校報到接班了!”
支教西北
父親畢業(yè)后分到教育部沒多久,就順應號召,提交了自愿支援大西北的報告。然后就是天南海北同年畢業(yè)的一批重點高校大學生們,來到西北高校報到。只是沒多久,連青稞都吃不上的教職工,開始有青年教師被活活餓死。沒有挨過餓的我們,只是當老生常談聽父親嘮叨著。
如今想來,父親一個地道的江南富家子弟,怎么過來的?吃了多少苦?如今,當了母親的我,才懂得切膚地心疼當年的父親。出了餓死人的事,高校辦不下去了,就地解散。一半老師,一起二次分配到鐵路上的重點中學。誰能想到,在大西北,有個中學的師資可以這樣牛:數(shù)學,北師大數(shù)學系;地理,南大地理系;英語,北京外國語學院;語文,西北大學中文系;體育,北京體育學院……
母親也從江南老家,投奔支教西北的父親。一群大學生就此安家辦學教書,把一群鐵路上常年見不到父親的孩子們,當自己孩子,一撥撥地從鐵小,教到鐵中,送進大學??康氖怯眯囊皇謳Т蠛⒆觽?,可不是地方學校慣常的層層篩選來的學生。盡管生源上一點優(yōu)勢沒有,可是當年的鐵中,靠著這樣一群來自五湖四海支教的大學生們,愣是把一批批孩子送到了全國各所重點大學,持續(xù)保持著傲人的市升學率第一的頭銜,不知改變了多少孩子和家庭的命運。
當時,我們住在校園里的教工宿舍,跟周邊鐵路上的研究所、機關、學校和工人們的孩子們一起,從幼兒園一直到高中畢業(yè),一當就是十年的同學,雖然各自操著的口音南腔北調,過節(jié)都按各自家鄉(xiāng)的風俗,卻像親人們一樣親熱熟絡,直到高考后各奔東西。父母在那里支教,一住就是大半輩子,等到父親人到中年累倒在高考班講臺上我的眼前時,才搭上改革開放的春風,回到久別重逢的故鄉(xiāng)。
期間,奶奶去世時,父親是接到書信才知道,夜里自己悄悄地哭泣。那時,他一定從勇敢的父親回到了兒時被奶奶摟在被窩里的小兒子。從此,父親與奶奶,不止是千山萬水地相隔,更是一生一世地永別。此時,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為了那一夜讓人憐惜的父親。
落葉歸根
終于,又踏上了回家的山路。親人們都來看我們一家,噓寒問暖,都說父親好能干,當年一個人走出去這么遠,如今,帶著這么一大家子回來。我一直記得當時父親臉上的笑容,歷盡滄桑卻依舊是白面書生式的靦腆微笑,沒有多少話語,卻是純真地開心地笑著,一直笑著,不時操持著嘰里咕嚕的家鄉(xiāng)話,拉著尾部升調,應酬著全族的父老鄉(xiāng)親。
父親在故鄉(xiāng)一邊養(yǎng)病、一邊教書,又帶了很多屆的高考班,也真正地為自己家鄉(xiāng)的孩子們盡了一份心,反哺故鄉(xiāng)的培育。地方縣志里,家鄉(xiāng)親人們也自豪將父親這位終身教書匠認真地記錄著。
如今,父親在自己的家鄉(xiāng),被鄉(xiāng)音圍繞著,依然身手敏捷地在溪水邊、竹林里、山坡上,那些兒時玩耍的地方,跑上跑下,跑進跑出。與親朋好友們看不出太大差異,只是不時地有一撥撥曾經(jīng)的學生們,天南海北地專程來看望父親,還常會收到母校同學會邀請,市教育局領導過節(jié)看望和采訪登報時,才能感受到那份半生遠行的份量。
只是比起我們這幾個閨女來,在父親心里,同學們似乎更親熱。同樣,在也是一把歲數(shù)的同學們眼里,父親永遠是穿著新布鞋靦腆地紅著臉第一次登上講臺白面書生地開講的樣子,是常把自己每月工資拿來資助困難學生的親人,是他們心目中“學為人師,行為世范”的老師,一直沒有變過。
父親與母親,目前定居在故鄉(xiāng)的江南小城,每年暑天,依然會回到兒時的古鎮(zhèn)上小住避暑,也因了親人往來,不停歇地從古鎮(zhèn)到城里來回跑著。只是如今,有了早就修好的四通八達的快速路,不到一個小時的路程。比起父親當年趕著黑魆魆的山路,幾天幾夜只身一人從大山里求學到市高中,如今是無法想象的好。
父親很知足,雖然一輩子受了很多苦,繞了大半個中國,但如今還能健康地活著,落葉歸根,桃李天下,他心里是開心和滿足的。只是,每年我們回去,帶著他們往來山里,一路上,他都會一遍遍地不知疲倦地嘮叨著那一段段只屬于他一個人跋涉過的無邊的黑魆魆的山路。
兜風走過那一小段郊區(qū)的夜路,望著連綿的沉寂的大山,才猛然懂得了體恤和心疼老父親。還好,他老人家還好好的,一切都還來得及。
2020年8月16日于京
附學生們給父親的詩一首:
《憶恩師》
念師恩,
思師誨恩似海深。
呵護學生,
含口噙心,
終生惟盼棟梁身。
課堂授淵識,
教鞭揮,
盡溫存。
勤勵學,
傾盡腔血,
品學兼優(yōu)灌身心。
燈下學業(yè)甄,
憐愛血淚涔,
慈祥容音,
傾注博學教益頻。
鑄志報國道,
涉歷艱辛。
云魂猶寄殷切望,
德范彰后人。
追憶,
事紛紜,
師發(fā)華已白,
影昭生終身。
桃李萬千宗良訓,
遺愛淚沾襟。
嘔心瀝血,
鑄師魂,
育英才,
效國心!
彈指揮間九旬臨,
緣逢再會敘思親,
抒志頌歌華夏夢,
寄情猶吟神州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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