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見，是最傷人的傲慢

下午，M又被體育老師拉到我面前。原因是他在體育課上推了C，導(dǎo)致C牙床磕破，一嘴的血，看著好心疼。

M這娃兒，事兒真多?？烧l讓我是班級最大的“主任”呢。

滿肚子的火，走流程吧！

分別“傳喚”當(dāng)事者C，目擊證人D、E、F，矛頭確定無誤，指向肇事者M。于是“傳喚”肇事者M。

“你推的C？”

“不是，他自己摔倒的?！?/P>

“你和C有沒有身體接觸？”

“沒有?！?/P>

“噢，可有同學(xué)反映是你推的。這樣吧，校園里到處是攝像頭，你和老師一起去看看？”

“我……我沒推……跑步時，我用肩膀撞了他。”

流程走到這兒，基本確定“案情”。

初步診斷，C傷得不嚴(yán)重。于是聯(lián)系雙方家長，說明情況，推動雙方達成共識，協(xié)商解決。

如此這般，已是傍晚6點。

晚上8點，M家長來電話，說孩子堅持不是他推的。并且，家長還提起M幼兒園時曾被誤解、蒙受委屈云云。

什么意思？我的心里一陣無奈。

電話里，我跟家長復(fù)述了整件事的處理過程，委婉而堅決地表明了我的立場和看法。

可躺到床上，我整夜輾轉(zhuǎn)難眠。如此板上釘釘?shù)氖?，我怎么可能冤枉了他?/P>

想起M往常的淘氣勁兒，推人這事兒肯定是他。但是，萬一我錯了呢？會不會……

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另一張面孔，那就是L。

L是我以前的學(xué)生。我教了他幾年，一直關(guān)系和諧。

六年級時，一本被涂鴉的語文課本讓我們的情誼支離破碎。

這本書是班里另一個學(xué)生的。失蹤多日，被發(fā)現(xiàn)時里面被畫得不堪入目。除了畫，還有字。

我看了一眼，就認定了L。教了這個班5年，每個學(xué)生的字我都了如指掌。發(fā)本子我從不看姓名，一叫一個準(zhǔn)。

我當(dāng)場批評了L，他叫屈，我不理。我太相信自己的眼力了。

L媽媽也來叫屈，用各種方法來佐證，我還是堅信自己。

為這樣一件小事，因為家長的介入和我的固執(zhí)，師生5年的感情瞬間降到了冰點。

偶爾，我也會質(zhì)疑自己——

會不會我看錯了筆跡？會不會是誰模仿了L的筆跡？

難道是我的剛愎自用和自以為是，傷害了一個善良的孩子？

我一直很相信自己的經(jīng)驗。但是，過分相信是否會讓自己偏離事實？我的固執(zhí)是否會造成認知偏差？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不可否認的是，雖然經(jīng)驗讓我們在處理問題時駕輕就熟，但是也有可能讓我們注意不到事情是在不斷變化之中的。帶著先入為主的經(jīng)驗，帶著墨守成規(guī)的方法，就無法達到旁觀者的“清”。

偏見，有時往往是最傷人的傲慢。

那晚，我恨不得天早點亮。第二天一大早，我趕到學(xué)校，再次詢問了C和目擊證人。

事情發(fā)生了“逆轉(zhuǎn)”。其中，C的說法跟昨天不一樣了。

他說：“跑步中的確是M用肩膀撞了我。但是，這一撞并未讓我摔倒。緊接著，后面跑上來三四個同學(xué)，他們搶在我前面，不知道哪一只腳絆了我一下，我摔倒了?！?/P>

“那你昨天為什么說M撞倒了你？”

“因為大家都說是他撞的，我也就這樣說了。老師，對不起！”

看著孩子純凈如水的眼神，我相信這一次他說的是真的。

“老師，對不起！”這一聲道歉，好沉重。我覺得這一聲道歉，應(yīng)該是我向M說的。

如果說對L有誤解，是緣于事情的復(fù)雜和為人師者的固執(zhí)己見，那么對M就不僅僅是誤解，還加上了偏見。

偏見往往比誤解更可怕，因為偏見還帶有情緒上的否定。

這件事，從一開頭，我、體育老師和其他學(xué)生在潛意識里就確定是M干的。因為，他淘氣、撒謊、被老師批評不是一次兩次了。

那么，這次犯事兒理所當(dāng)然，可能性最大的就是他了。

這樣的偏見另一個可怕之處就是它根深蒂固，潛伏在你的意識中，而你卻很難清醒地認識到。雖然M身上有許多優(yōu)點，比如他愛老師、愛勞動、學(xué)習(xí)能力強……但是，因為他與伙伴交往矛盾頻頻，就讓所有人產(chǎn)生了偏見。

我把二次調(diào)查的結(jié)果告訴了體育老師，他一臉驚詫地看著我。

“這件小事兒，并沒有造成較大的傷害事故，你為什么還要再去調(diào)查呢？M故意撞人，雖然他沒撞倒C，但是主觀犯錯是很明顯的。難道一定要等到他撞倒人才算？”

聽起來，體育老師說的也沒錯。M故意撞人，無論結(jié)果如何，本身就是有錯。

但是，我仍然久久不能釋懷。

我不能釋懷的，就是這件事的處理沒有尊重事實。

一個不尊重事實的老師，又有什么資格要求學(xué)生誠實面對自己、面對事實呢？

站在M的立場，讓他被迫承認自己并未做過的事，對孩子幼小的內(nèi)心難道不是赤裸裸的傷害？

L可能被誤解，已經(jīng)讓我經(jīng)常輾轉(zhuǎn)，明擺著事實不說，又如何心安？

第三次，我將M、C、D、E、F等孩子聚到一起，把整件事條分縷析說清楚。該道歉的，該告誡的，都有了各自的安排，向雙方家長也分別做了交代。

也許有人問：這真的只是一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兒，班主任花那么多時間處理，值得嗎？

我的回答是：教育無小事，事事皆育人。

M媽媽的留言支持著我：老師謝謝您！我不知道怎么表達我的感激之情。從幼兒園開始，我的孩子因為淘氣就頻頻受到老師的批評。即便有時孩子說自己是受了冤屈，甚至夜里哭醒，我們都不太敢相信他。我們責(zé)怪他的淘氣，懷疑他的誠實，您卻為這個犯錯的孩子證明他也有誠實之處，這對我們而言意義非凡。今后，我們會積極配合、嚴(yán)格教育。

更為可喜的是，M用他的表現(xiàn)支持了我。這個有點狂野不羈的孩子，從那以后明顯比以前信任我，特別愿意與我親近。他希望做得更好，能得到我的關(guān)注和愛。

減少誤解，拒絕偏見，尊重事實，簡簡單單的12個字，執(zhí)行起來卻是何其之難！教書育人這件事，真的要慎之又慎。

（作者單位系浙江省杭州市賣魚橋小學(xué)）

《中國教師報》2019年05月29日第10版